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,一所旧宅,若抄了去,可往哪里存身呢?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,判令和息。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,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。娇杏夫人畏祸心切,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。雨村道:‘此事万万不可。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,不要说把它毁掉,就是被官里抄了去,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?!’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,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,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,才算了事。诸位想想,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的吗?”
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,无不叹异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:“阁下与贾府有仇,还肯说他们的好话,这般古道真不可及。”老者道:“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,说出来可以对证。再说深了,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。至于贾府上的累世厚道,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。别的不用说,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,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,那里还有今日呢?”雪苹道:“究竟还是老辈长厚,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,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?”
等到临走,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。起先不肯,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,才肯借给他。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,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。且按迹循踪,不涉穿凿。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,是前书所不及的,奇惊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。因此也手抄了一部。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,见园花盛开,春光似锦,独自在花荫下徘徊,赏玩了一番,回至洗红轩里,取出此书抄了两页,又重新恬吟密校。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,便歇下来倾耳细听,唱的是:
败锦糊窗,当年紫诰香。落花啼鸟,谁知钟鼎场渺,金门黯对斜阳。碧油幢,又换了清罗帐。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,到头舞袖更郎当。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,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。金穴量,金谷妆,繁华流水无归往,苦费尔等计短长。可怜心力都成枉,舐犊忙,保不定投袂向何方。好风光,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。只贪题柱贵,哪管倚闾伤?陌头长绿桑,垅头生白杨,渺茫茫,人间何处是真多?漫牵肠,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。
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,连忙开门望去。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,将要转过山坡了,赶紧放步追上,迎头下拜道:“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?”道者大笑道:“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山人一概不知,只晓得空空二字。”雪苹道:“如此说来,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。我顾雪苹仰慕已久,幸会幸会!”
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,当下被雪苹道破,又是一场大笑,说:“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,这就难得。”雪苹道:“鄙人正要请教。从前那部《石头记》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,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,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。如今又有一部《石头后记》,又叫《红楼真梦》,到底是真是假,道长必知其详,务望指示。”空空道人道:“真梦也好,假梦也好,自己的梦做不完,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?”雪苹道:“敝庐就靠着石居,和石兄大有缘法。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,是必要请教的。”
空空道人道:“山人近日甚忙,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,不知那块石头在与不在,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,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。如果上添了些字迹,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。眼下我还有事呢!”雪苹笑道:“道长既然开口空空,闭口空空,怎么还有许多的事,可见还不是真空。”空空道人又大笑道:“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,叫我怎得不忙?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。那和尚好生厉害!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,险些被他斗败了。”
说罢回身就走。雪苹还要追他,追至山坡转处,不见踪影,只得缓步回来。回到山斋,见这部书还在案上,落了一层层的花片,忙将花片亲自收拾,装在古锦囊里,仍旧校他的书。
欲知书中事迹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宫慧婢话悲欢
话说,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,一路出来。贾兰因首场二、三篇不甚惬意,还在那里谈论。宝玉笑道:“放心吧,你是必中的,将来还要早达。”贾兰道:“二叔呢?”宝玉笑道:“中了就完了,有什么说的。”又见贾兰身体尚小,背着考具,有不胜之态。笑着对他说道:“你这担子太重,可惜我不能帮你了。”贾兰只当戏言,并不在意。
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,正赶着放二牌,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,只见万头攒动,如人山人海一般。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,一岔就离开了贾兰。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,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,连忙把头低下,混在人群里,你拥我挤,好容易才闯出来。幸喜他们没有看见,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,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,一顶草帽,连忙换上,还怕被人看出,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,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,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。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,跟着好几匹从骑,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,心